罗睺丨冷凰月

 第三章  No thoroughfare 此路不通
    苏沐橙坐在汉白玉的横栏上,沾满血和泥的靴子底蹬着雕得惟妙惟肖的莲花和鹭鸶。她用一条干净的布擦拭着长箭,擦好一根就放回箭囊里再拿一根,机械无比的工作她却做得很认真。
    昔日属于某位皇风富豪的庭院如今兵荒马乱,嘉世把临时指挥部放在了这里。他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突破了城墙,却被挡在皇风的皇城外。但无论如何,战局已经是非常明朗的了,如今需要担心的已经不是如何获得胜利,而是那之后的事情。
    一阵喧哗渐渐朝着这边来了,苏沐橙抬眼看了看,只见孙翔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出现在了院子里,一路走过来还颇有大将之风地朝士兵们挥着手,那些士兵也就欢欣鼓舞地呼喊着斗神,请他为自己祝福。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孙翔出现在战场上的次数不多,只要一出现却是所向披靡,那把却邪仿佛就应该属于他似的,在他手中如同一条真正的龙。对嘉世人来说,这就是斗神再世的最佳证明。
    苏沐橙不甚在意地嗤笑了一声,低头继续擦自己的箭。
    喧哗声慢慢接近,最后斗神的脚步停在了她身边,她侧目去看,手里的活儿也没停下。
    “这位就是号称南部第一弓箭手的‘沐雨橙风'苏沐橙了,虽然是自由佣兵,不过她也是嘉世人呢。”陪着孙翔过来的其中一人殷勤地介绍着,苏沐橙认识这个人,他似乎并不参加战斗,每次见到他都是在从战场归来的斗神身边,与其说是跟班,不如说是看管,简直像是用来拴住恶犬的绳子。
   孙翔眼睛亮了一下,露出自负又按捺不住好奇的笑容:“哦哦我听说过你，好像是挺厉害的对吧?原来还是个美女啊……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斗神的祝福？”
   苏沐橙挑了挑眉,举起擦好的箭,将冰冷的箭尖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祝福？我更愿意相信它。”
    孙翔愣了一下,然后反而挺高兴似的笑了起来:“哈哈哈，有个性！”旁边的负责人却是一脸吃了屎似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苏沐橙的话还是斗神的反应。
    “我的弓和箭会带给我胜利，你们要我做的，不也就是胜利么?”苏沐橙把这最后的一支箭也放回箭囊,正了正背后背着的长弓吞日,跳下栏杆,“至于您……先给自己加一个祝福吧。”
    孙翔也不知道听懂这话没,站在那里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倒是别的人反应很剧烈。
    “不得无礼！你怎么能对斗神大人说这样的话！”看管人对着苏沐橙离开的背影气愤地大叫。
    “斗神……？”苏沐橙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后方，对着皱着眉头有些茫然的孙翔笑了笑，“真正的斗神，要打出来的才能算。”
    

    皇城攻克战是从漫天的火雨开始的，苏沐橙看着自己射出的三支箭准确地落到塔楼上爆开一簇耀眼的火光，想起了那个战神之星坠落的夜晚苏沐秋的叹息，皇风完了。
    皇风完了。她看着孙翔挥舞着却邪一招轰在城门上，整片巨大的城墙都抖了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而披着斗神金色光辉的青年丝毫不被撼动，在坠落的火雨中不躲不闪，好像来自己方的所有攻击都只会变成他的力量似的。他背后火属性的炫纹一闪而过，双臂泛红，又是一记豪龙破军冲上，身后爆发出士兵们疯狂的欢呼。
    看起来简直像是真的斗神了。苏沐橙笑笑，再次张弓搭箭。
    
    城门破后她站在塌了一半的塔楼上居高临下找准敌人一个个点射，从她这里辐射出的一个半圆区域燃成了火海。孙翔带着一队精锐——或者说那一队精锐追着他一点弯都没绕地奔着最中心就去了。苏沐橙把自己这一片地方清干净，再去看时已经只能看到一路滚滚的烟尘。
    大部队已经朝中心涌过去了，苏沐橙也已经连换了几个更靠里的制高点继续。第二个箭囊空掉的时候她听到皇宫里传出巨大的欢呼声。摸了摸最后一个箭囊，长箭已经只剩几根了，射程更短的小箭还有一些。她决定还是不去抢那边的功劳，返回去补给。
    就在这时她看见熟悉的身影在下面的街道里一晃而过，时不时躲在巷口就是一波银光落刃，追着他的几人就要被阻一下脚步。苏沐橙相信按照他的风格要是闯进嘉世队伍里一定就是一叠声的“自己人自己人快帮帮忙宰了后面那群皇风兔崽子老子的屁股都要被撵起火了”——事实上他已经经过了两次嘉世的队伍附近，却都偏偏一个拐弯错开了。
    是运气不好么？苏沐橙悄然搭上一支箭，在建筑间跳跃着跟了上去。第三次黄少天和嘉世士兵的小队擦肩而过时她确认了这家伙是在躲嘉世的人。
    被皇风的小队追杀，却又要躲开嘉世？
    她本能地觉得蹊跷，也隐藏着自己，更加靠近了一些。皇风的那几个人非常沉默地追击着，即使只从跑动的姿势看也绝对不是普通士兵，而苏沐橙确信自己看到他们衣领上有特殊的徽章，虽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基础花纹似乎是战神纹章。黄少天干了什么招惹上他们的？
    追追逃逃的，这些人离城中心越来越远，渐渐接近了城门的方向。追捕者们也被越抛越远，几个被黄少天伤到的已经掉队，余下两三个还勉强吊着，却是眼见再过几个弯就要被彻底甩掉。苏沐橙在房顶上抄近路截到了他们前面，离黄少天比离那些人更近一些，但她仍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也就没有开口叫黄少天。
    又是一个转弯，黄少天的身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那几个追击者中却有一个一边跑一边从背上取下了隐蔽的手弩，顺着街角堆放的几个木桶就跳上了墙，举起手臂瞄准隔壁巷子的黄少天。
    黄少天显然以为这些人都是近战职业，自从跑远之后对后面的关注就减少了，很少回头去看降低逃跑速度，他现在提防的是有人抄他的前路。也因此他根本没发现这个偷偷摸摸的弩手。
    苏沐橙犹豫了一下，把弓拉到半满戒备着。
    弩手不知道是不够熟练还是什么，瞄准花的时间长了些，眼角余光一转，却突然一愣神。他看到了同样弯着腰躲在屋顶上的苏沐橙。
    苏沐橙当机立断地拉满了弓，没有给箭上什么状态，直接射了出去。
    几乎同时，弩手也扣下了扳机，却不是对着苏沐橙，而仍然是黄少天。
    ——可惜准头一般，也许是苏沐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也许是仓促出手颤了一下，总之那柄小小的弩箭咔地一声射到了黄少天身后的石板地面上，崩出细细的石屑。而此时，苏沐橙的长箭已经洞穿了他的身体，他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黄少天在弩箭的风声传来时猛地往旁边一窜，再回头就看见了弩箭手掉下去的这一幕。他谨慎地保持Z字形路线又跑了几步，才对着苏沐橙挥了挥手，不知道是才发现她还是之前根本就是在戒备她。
    苏沐橙继续往前追着，她可不觉得黄少天会停下来等她。而另一方面，那个弩手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也要射杀黄少天的行为让她对这个状况更介意了——黄少天到底做了什么？难道说这就是他和魏琛混进嘉世雇佣兵团的目的？

    终于甩掉最后两个追击者之时黄少天和苏沐橙已经接近了城门，黄少天的速度慢了下来，几乎穿越半个皇城的追逐也实在耗费了他不少体力。
    “苏妹子好啊，刚才多谢你啦！哎呀这群皇风的混蛋还真是追起来没完没了，我屁股都快被撵出火来了——”黄少天吐着舌头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掌扇风，另一只手撑在腰间，苏沐橙垂眼一瞥，看见他右手正正好搭在剑柄上，松松的，状似无意。
    她笑了笑：“这么久交情了，应该的嘛……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黄少天左张右望着：“这不是跟魏老大走散了么，我怕他老胳膊老腿的是哪儿磕碰着了，正打算往回走找找，又被这堆兔崽子赶，我现在都有点儿迷路了……”
    “是吗，”苏沐橙手指摩挲着吞日被她手心的温度熏得微暖的弓身，“我也正要回去补给，一起呗。”
    “呵呵，好啊。”黄少天也笑，那两个呵听起来可真不是味儿。    
    两个人并排走着，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几处还在继续的巷战，被毁坏的城门已经在眼前。
    “去哪儿呀黄少，指挥部已经移到城里了。”苏沐橙非常真诚地提醒着一路直直朝着城门去的黄少天。
    黄少天坦然地回过身来朝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右手还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诶呀我都打得晕了头了，忘了忘了，都怪刚才那——”
    然后他的左手闪电般抽出了腰间的剑，在空中一抹就交到了举在耳边的右手里，随着手臂的甩动一个迅猛又流畅的转身朝着苏沐橙当头劈了下来。
    苏沐橙在他拔剑的同时就后跳了一下，然后又一个滑步绕向侧面，举起吞日挡了一下剑势，顺势又退了两步，拈在手里的小箭立刻就上了弦，嗖地擦过黄少天的耳边。
    黄少天迎着箭冲了上来，也不抢攻，一边跑一边出了一剑逼退苏沐橙，随即就朝着旁边的小巷子冲了过去。
    苏沐橙摸出长箭上弦，却没有拉开弓，而是不紧不慢地追了上去。她跑的不如黄少天快，但她的攻击距离可要大很多。更何况……她挑起嘴角，那个方向，正是之前她站在塔楼上覆盖攻击的范围。
    黄少天提防着身后的南部第一弓箭手，一直是Z字跑动，然而苏沐橙却并未出手，他跑在前面也不回头，数着身后的脚步声来判断距离。然后他仰头去看前方的那个转弯——就是这个，转过这个大概就可以甩开一段距离——
    巷口转瞬即到，他猛地转向靠近城门的右方，然后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就在转弯处不远，这个小巷被坍塌的塔楼残骸堵塞了。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那条巷子，衡量一下距离决定朝那边过去。但还没冲出去就差点被落在脚边的长箭带起的爆炸掀翻。
    苏沐橙已经跳上了巷口的墙头，第二支灌注了爆裂之力的长箭已经搭在弦上，无情地直指着他。
    黄少天左右看看，嘿嘿笑了两声，摊了摊手：“何必呢苏妹子，你也跟我没啥仇不是，如此苦苦相逼为哪般呐。”
    “没办法，女人就是好奇心重，”苏沐橙也笑，箭尖却纹丝不动，“请问黄少你怀里那是什么东西呢？为了它你就对我这个多年朋友刀剑相向的，我多伤心啊。”    
    “诶呀诶呀苏大美女终于认我这个朋友了我可真荣幸！”黄少挑了挑眉，扯了一下衣襟把怀里的包裹遮住，“东西么……当然是值钱的东西，咱佣兵干着些卖命的勾当，不就是为了钱么。打个商量，让让路，回头咱三七分如何？”
    “那你也得把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到底值多少啊。”苏沐橙站在高处，扫了一眼周围地形，断定黄少天跑不出她的攻击范围，也就悠然不少。不过说白了她根本不信黄少天是来偷东西卖钱的，全大陆最大的佣兵团，连蓝雨王族都要倚仗的存在，玩这种小手段也太掉身价。
    黄少天转了转眼睛，顾左右而言他：“好说，好说，苏妹子你先把弓放下？那么沉举着多累啊。”
    “不累。”苏沐橙言简意赅。
    “骗人的吧怎么能不累呢那玩意儿是什么做的啊看着都好沉啊——你看我拿把剑都累得慌呢你不累我也累啊可是你不放下弓我哪儿敢放下啊是不是，赶紧的这么熟了都，一二三都放下行不行别浪费感情——”黄少天好像感觉被她的简短回应侮辱了，瞬间爆发了高于常人的语速。
    “别废话，”苏沐橙皱起眉，“东西拿出来。”
    黄少天很委屈地扁扁嘴，看起来接下来的走向大概是“你居然叫我别废话我这怎么能是废话呢连魏老大都没这么说过我——”，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说什么，向前踏了一步左手伸进怀里。
    苏沐橙警惕地拉满了弓，紧紧盯着他的手。
    下一个瞬间她眼前一片漆黑。黑暗降临的同时她的箭毫不犹豫地出手，爆炸声响起，她却确定这一箭八成没射中。
    “魏琛——”她怒吼一声，却是立刻蹲下身子用吞日挡住身体要害以防这被致盲的几秒钟内受到袭击。
    那个猥琐讨人嫌的声音迅速接近又很快远去，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黄少天：“没出息的臭小子看看你干的这活儿！最后居然还要老夫来救场，知不知道老夫对付那个横冲直撞的二货也很麻烦的？这么大孩子了一点儿不懂得体谅师傅的老胳膊老腿……”
    和黄少天一样，魏琛显然也没带自己的成名武器法杖灭神的诅咒，致盲时间并不算很长，苏沐橙在恢复视力的那一刻蹲在屋顶上就拉开了弓，满弦待发的长箭却没有射出去。不在！魏琛和黄少天不在她朝向的方向！
    她迅速站起身四下张望，却见那两人在相反的方向已经奔出很远，几乎要到城门了。来不及计较声音为什么会从另一边传来，她稍稍瞄准就放出了这支箭，然后一边跑一边再次抽出长箭，凝神蓄力。前面那支箭被黄少天回手一剑斩开时她的爆裂箭带着火光飞向那二人，却最终只是落在他们身后，爆炸的气浪掀得他们踉跄了一下，苏沐橙立刻去摸下一支箭——没有了，长箭已经用光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人从三人的侧面冲出来，大喊着“那个混蛋术士别跑”，一个豪龙破军开路冲开挡路的矮墙，身后无属性炫纹同时飞起炸开，顿时速度一提。
    孙翔，他怎么在这里？苏沐橙一愣，就见这人已经朝着黄少天他们冲过去。那边两人也仿佛真被他喊住了似的，停了一停，孙翔便分外兴奋地挺起矛已经准备攻击了，再过两步就是战斗法师的攻击范围。苏沐橙可不觉得蓝雨这两人是停下来等孙翔上去二打一的，他们等一等，苏沐橙可也要追上去了。她正想提醒孙翔，就见一片乌云突兀出现，笼罩在魏黄和孙翔之间，孙翔一时没收住，立刻就冲了进去。混乱之雨劈头盖脸就浇了他一身。
    惨不忍睹。苏沐橙翻了个白眼看着嘉世的新斗神一头撞上墙，还在不停往上撞，本来就有点缺心眼儿，再撞下去怕是要痴呆了。
    那边两人趁着这一下又逃了，等苏沐橙赶到混乱之雨边缘准备绕过去时两人已经跑远。没得追了，苏沐橙叹了口气，放下了弓。
    孙翔从混乱状态里挣扎出来，看见她站在那儿劈头就问：“怎么不追上去？”说着就又要追。
    “追不上了，”苏沐橙耸耸肩，“我没箭了。”
    “这不是吗。”孙翔头还有点晕，瞪着眼去瞅苏沐橙腰间的箭囊。
    苏沐橙悲悯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估计真傻了：“这是小箭，射程比你的伏龙翔天远不到哪里去。”
    孙翔却没察觉她的鄙视，嘟嘟囔囔地倒提着矛，空挥了一下，不太高兴：“真是的，追这么远就这么没了，好不爽啊！”

    混乱之雨淅淅沥沥地停了，斗神的看管人才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一面追一面大喊着：“斗神！抓住他们！不能放跑了！”
    孙翔满腹的怨气顿时有了抒发处：“干什么呢你们！怎么这么慢！都让他们跑了！追个屁追啊追不上了都！”
    苏沐橙一直就看那人不顺眼，见孙翔骂他顿时乐了，站在一边看戏。
    “不是——斗神，快追呀！那两个人不能放跑啊！”那人着急地跺着脚，却也没说出个理由来，孙翔已经感觉很低落地准备再去找个别的什么够分量的人物来打架了。
    听起来孙翔不是因为黄少天那东西来的？苏沐橙竖着耳朵听那边说话，盼着看管人多说两句看他是不是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然而看管人显然跟斗神在意那两人的重点不同，却一直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讳莫如深地没有明说原因——而对于孙翔来说，没有明说跟没说一样。苏沐橙看着他们在那里鸡同鸭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却让她招到了看管人的注意：“苏沐橙——你难道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吗！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翔烦躁地把看管人骂了回去：“你是傻逼吗，没看到她只剩小箭了射不中他们吗！”
    苏沐橙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这位还真好意思说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