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睺丨冷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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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p和粮仓:冷凰月 这些地方其实都不咋地,目前勉强苟延残喘着,后花园和wland我也有号,但感觉也不怎么实用……哎
茸米论坛私敲我要门牌号

目前正磕茸米磕到头掉,除茸米外主磕茶布队哥,但本质啥都吃不能保证不推拆逆,洁癖注意

【源藏】旅路の果て

 
     去年年初参加阿碧丝的源藏合志《四季歌》的文,一个拖得很晚的解禁嗯,本子是四季主题,我选的是秋天,因为知道选题时我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画面就是浪人源氏在飘飞着金黄落叶的疏林中对着半藏揭开斗笠微笑的样子,就搞了个古代au,虽然最后呈现的有一点点差别,但确实就是我那一瞬间想到的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局了TUT(所以就说暴雪,一年多了为什么还没有出浪人源氏!就问你为什么!!!)当初的bgm是什么不重要了,我觉得现在最适合配合食用的是《多罗罗》的ed,请→ https://music.163.com/song/1343276979/?userid=84525696 (手机的朋友们请先退出这篇,看我单独发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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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海湾向北而行,一路上秋意总似乎越发浓了起来。大车沉重的铁皮轮轧过雨水未干的路面,将车辙中破碎的黄叶压得更深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果香和泥土中根叶腥气相互掺杂的味道。

    “大叔!”车队的少年活泼地喊了一声,“我大哥找你!”

    应声从第二辆大车的车辕跳下来的,是斗笠之下又用围巾密密地将面部遮起来的旅人。作为一个搭便车的人而言,这样的装束实在是过分可疑了。

    然而少年并不怕他,笑嘻嘻跟在他身后,抓紧一切机会问东问西:“大叔,你要跟我们一起进城去吗?你家在城里?”

    旅人用包在围巾里沉闷的声线回答:“我只是去看看丰收祭。”

    “我也想看!”少年叫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在丰收祭时候来岛田城!听说比江户都要厉害呢!”

    旅人似乎哼了一声,但并没搭茬。

    少年突然想到什么,抬眼看看他,试探地继续道:“我大哥说大家都有事情要做,不能带我去玩,我要一个人出去他又不肯放,那个……大叔你……你能不能带我去祭典看看?就一下就好!”

    旅人的脚步顿住,低头看向还没有开始长个头的小小少年,在少年逐渐开始露出喜悦表情时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不行。”

    旅人抛下身后发出小狗般不甘愿的呜咽声的少年,迈步走到了车队的最前端。年轻的车队主人正和两个管办交代进城后的安排,他在旁边不近不远地跟着走了一段,并不打算避嫌。

    车队主人——少年的大哥——转向他,露出得体的笑容:“啊,武士大人,您来了。”

    旅人仍旧并未否认这一称呼,只是微微颔首。

    “多谢您一路照拂,前面就是岛田城了,不知您在城里是否有住处?家父在此有处宅院,如您不嫌弃的话,务必允许鄙人为您安排酒食。”

    “不必。”旅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随后似乎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冷硬,又缓下语气补充道,“不必这么客气,我有住处。”

    车队主人笑容丝毫不变:“那自然更好,是鄙人唐突了。”

    旅人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逃避似的默然走开。

    

    其实也只是替他们吓退一次盗匪罢了,这客气真是难以消受。旅人又坐回车辕上,活动着手指思索。他一直不擅长和这种外柔内刚的人打交道,那些永远维持的笑容,包容的姿态,看不清的意图,令他无处使力。

    有些时候车队主人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兄长,但他的那一位却并非这样温润,而是凛然又尖刻仿若雪山神祗——面对顽劣弟弟时的面孔倒是一样的。

    刚这么一想,做弟弟的那个就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仿佛刚才完全没有真的被打击到,又是一副不知忧虑为何物的样子。

    “之前明明说要教我拔刀之术的,大叔你赖皮!大哥说你马上就要走了!”

    “是你太惫懒。”旅人懒洋洋打发他。

    少年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到最后旅人只得从袖里的暗袋摸出一只手里剑交给他:“拔刀术没有三五年是学不精的,稀松功夫只能惹人笑话,不如我教你学这个吧。”

    “这个……不是忍者用的吗?我想学武士的本事……”少年捏着手里剑,有点纠结。

    旅人没说话,只是一抬手。冷光从他指间闪过,只听微弱的咔嚓一声,一根带着几片黄叶的细枝掉了下来,正打在少年脑袋上。

    “诶呀!”少年捂着头叫一声,反应过来之后双眼放光,“大叔!我要学这个!”

    旅人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摇摇头,抓住少年兴奋比划的手:“你先放下,能在车上把石子扔中刚才那个高度的树枝时候,才准用真家伙。”

     

    旅人盘着腿坐在车顶,看着还在跟平衡感作斗争的少年,忍不住生出些老头子似的感慨:想当年我……

    然后又是怔怔:想当年怎样呢?

    他的兄长才是勤勉的那一个,永远比老师到得更早,练得比老师要求的更刻苦。夏日汗水浸透衣衫,从脖子后蜿蜿蜒蜒地流下,将扎不起的碎发黏在晒伤发红的皮肤上,但他那永远正确的兄长持剑的姿势仍旧无懈可击。

    而他?他从老师们那里得到的评价统统是“聪慧有余,耐性不足”。不管是剑术还是忍术,他都学得比兄长更快。他得意于这小小的优势,总是学个样子便开始三心二意,用尽各种手段逃课。有时他逃出家门又折回头来,蹲在房檐后偷看兄长一板一眼地训练,不知在窃喜些什么,头顶毒辣的阳光对他来说仿佛蜜糖。

    后来便是秋天,他的兄长开始学弓的那个秋天。

    弓箭这门课倒不是他自己要逃的,那位老师只教了他们一天便断言他不是握弓的那块料,相反对兄长赞不绝口。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些,然而第一次被兄长在天赋上超过、还宣之人前的体验简直差劲到极点,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再也没有去上过箭术课。

    那个秋天他的闲暇时间就突然多了起来,丰收祭前他趁着家里人都忙忙乱乱,跑出去尽情玩耍了一整天。傍晚时他和一群比他年纪还小个几岁的孩子一起,用大人们清扫成堆的落叶烤番薯,差点酿成火灾,但还是在他(自己看来)英明神武的指挥下拯救了所有番薯和孩子们的小命。

    在他更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过丰收祭。在过于幼小的他眼中,丰收祭的一切都庞大而拥挤,色彩鲜艳,喧闹无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甚至盖过了每家每户门前用红色麻绳捆扎的稻子和麦子发出的植物清香。

    从来不允许他吃外食的父亲在那一天为他买了一个大大的滚烫的番薯。他一路捧着,噘着嘴小心翼翼地吹,到丰收祭快要结束都没有吃完,记忆中全都是手心熨帖的暖意和甜腻的满足感。

    等他回到家,兴奋地拉着兄长描述着丰收祭上的一切时,他才终于想起,因为他已经记不得的某些原因而留在家中的兄长,也是一样从来没有吃过父亲买的外食。

    那之后,父亲就再没有带他或者兄长去逛过丰收祭,丰收祭在他眼中也变成了另一种形象,但无论如何,兄长从来没有他那样的机会——他非常清楚,他的确拥有着兄长无法企及的宠爱。

    虽然兄长也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外面的世界——或者具体一些,外面的番薯——的向往,实质上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兄长对他一身的狼狈和那愚蠢麻薯的蔑视,毕竟他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但他仍然为兄长也拿了一个烤好的番薯,像个大英雄似的用围巾兜着两个热腾腾的战利品雄纠纠回到家来。

    直到站在兄长门外,他才明白为何今天所有人都忙忙乱乱以至于没人来管他——兄长侧伏在榻上,半个上身都盖着渗血的纱布,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兄长遇袭了,而后突然明悟,这是龙神的仪式。

    纱布之下盖着的,是龙神眷顾的证明,也是刻在肉体和精神上的枷锁。

    他终于没有走进门中,这一次的烤番薯非常公平地没有被兄弟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享用。

     

    “大叔!大叔!”少年把他从回忆中摇醒,既得意又埋怨地指着已经被缓缓行驶的车子抛下的一棵树喊道,“我扔中了!我扔中了!”

    “唔……”旅人装模作样地向上望了望,“我没看到呐。”

    少年气急:“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在看!”

    “哎呀哎呀是我不对,”旅人竖起掌来道歉,“你再来一次嘛。”

    少年气鼓鼓地嘟囔一声,从布袋里拿了颗新的石子,屏息眯眼半晌,甩臂投出。石子飞射而出——然后不知落到了何处去,只有秋风卷起枝头的黄叶打着旋飘摇而上。

    旅人不顾少年涨红的脸,大笑着推了推他的脑袋:“等你能十发九中再说吧!瞎猫碰着死耗子可不能算。”

    车队到达城门之前旅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一只有些旧的手里剑。他并不想给这些人带来什么麻烦。

    这座城的气味还是那么熟悉,正如多年前一般。将谢的花朵、烂熟的果子、新鲜割开的麦秆、拥挤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被各式各样的鞋子带进城来的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可以被称为是丰收的味道。

    在狂欢的人群中,旅人默默行走着,他的步伐和身躯摇摆的幅度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令人们不自觉地忽视了他的存在,即使他的打扮与欢腾的街道格格不入。

    丰收祭时有很多民间自发的表演和游行,然而重头戏是岛田家举办的比武,以及比武前后在高台上举行的祭祀活动和演出。因此,通往高台的主干道是最为繁华之地,只有大商户有能力在这一带架出露天的摊子来,与旅人同行的商队想来也会在那里。

    说不上是否因为顾忌这些多少算相识一场的人们,旅人最终选中的是这段街区之前,几条道路交汇之处,这里同样人车交杂拥挤不堪,就算是大名的威势都不能让这里立时清空。他登上屋檐的动作仿佛一缕烟云般轻盈而不可捉摸,转眼就消失在檐下的阴影之中,就连屋顶上的一排麻雀都没有发现他,仍旧自顾自转来转去地嬉闹着。

    从他的位置看去,刚好能看到大路尽头的高台一角,岛田家的年轻子弟正赤裸着上身跳着丰收舞,巫女用麦穗蘸水向台上台下挥洒,带来一阵阵欢呼。

    说来也是有趣。小时候他看着旁系的哥哥和叔叔们在那高台之上跳舞,只觉得羡慕得很,面目模糊的巫女在他的想象中也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更美。等到真的到了该去代表岛田家舞蹈祈福的年纪,他又闹起了别扭,嚷嚷着那种傻里傻气的丢人表演才不要去呢——然后还是被强迫命令去了。

    侍从们在用朱砂在他身上画出一道道红色的花纹,他却只顾咯咯笑着扭来扭去。光着上身挣扎起来的他仿佛一条滑溜溜的鱼,谁都抓不住,蹭了满身满脸乱七八糟的红。这时兄长板着脸推门进来,喝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而他正被一个侍从扯住了袴的带子,露出半个屁股来,听到兄长进来的声音一着急,“刺啦”就坐到了地上——那是袴被撕开的声音。

    羞恼又心虚的他仰起头来,看到已经打扮停当的兄长站在门口,黑色的长发盘了起来,朱砂的花纹覆盖了白皙的皮肤和青黑的纹身,比他大几岁的青年胸膛结实,仿佛敲上去就会发出千年古树般的浑厚声响。

    他一时更加心虚了,甚至分辨不出那心虚到底来自于什么地方,只觉得屁股坐在地上凉冰冰的,手脚却莫名火热起来。

    “少主。”“少主!”旁人都忙忙地低下头去,于是兄长的目光盯住了他,像是秋空中一头骄傲的鹰盯住了地上被吓得动都不敢动的没出息田鼠。

    “成何体统。”岛田半藏淡淡道,没再多看他一眼,关上门离开。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面红耳赤地跳起来跑去内室:“我要换裤子!你们都别过来!”里里外外都是一阵鸡飞狗跳。

    现在想起这些,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更多的是仿佛被命运所愚弄的愤慨和恨意。那时候的他和半藏,应当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们最后的结局吧。

    旅人——或者说,岛田源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已死之人,坐在阴影之中叹了口气。

    离开数年之久的他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到岛田城来,是因为一个消息。

    前代大名岛田半藏之子,将继任为家主,出席本次岛田城丰收祭。

    岛田半藏——之子。

    如果有人知道他还活着,那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但他忍不住要来,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像是少听了好几段的落语,又像是对岔了的暗号。也许是他离得太远了,才会丢失了这么重要的情报:

    岛田半藏什么时候——死了?

    岛田半藏怎么敢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岛田半藏若是死了,他那一腔沸腾岩浆般孕育毒雾、却无处倾吐的心绪又要如何才能够得到宁静?

       

    所以他必须来。

    远远的,人群泛起一阵阵骚动,家主的队伍就要到了。

    暗中的隐匿者反而仅仅只是朝着那个方向一瞥,就闭上了眼睛,手指摩挲着刀柄,微微侧头,仿佛在聆听风声。

    木轮的声音咕噜噜,石砾粼粼,一辆……两辆……就是现在!

    闪亮的刀光如匹练飞悬,划破了欢腾的空气。
      
   

    直到不速之客闯入家主所在的马车,被劈开的窗页嘎吱响着掉落在地,然而深红的窗帷又飘扬起来遮挡住了车内的一切,护卫们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发出“有刺客!”“家主的车子里!”“保护家主!”之类的无用惊呼。原本伫立在路旁垂首致敬的人们四散奔逃,却又有那胆大死要看热闹的挤在不远处,对着刀剑出鞘却一时无措的护卫们指指点点。

    “调弩来!”有人喊着。

         

    乱糟糟的喊声和脚步声被隔在帷帐外,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旅人打量着困在位子上动弹不得,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车壁里的孩童,未发一言。

    这便是岛田城的新主人了——表面上的新主人。孩子未经风霜的稚嫩脸颊像是刚收的莲藕般丰糯洁白,华贵而沉重的正装将他包在里面,如同一个过大的襁褓。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属于岛田家的,然而……

    旅人伸出左手去,在小家主不成语句的破碎声音中揪着领子单手将他举了起来。原来小孩子是这么轻的吗?旅人思考着完全不搭界的琐事,缓缓将右手的刀横了过来。

    看,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轻轻的一刀,岛田之血杀了岛田之血,然后一切——一切并不会结束,噩梦之后仍将是噩梦,正如他从地狱之中回来,却找不到应当挥刀相向的那个人。

    孩子在他手中摇摇晃晃,吓得眼泪圈在眼眶里要掉不敢掉,却终于憋出一句相当像样的话来:“吾乃岛田半藏之子,岛田城之主,岛田家大名!狂、狂徒尔——尔敢!”

    “不,你不是。”旅人忽地舒了一口气,扔开小家主,任他瘫倒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感到失望还是窃喜,又或者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无名愤怒。

    “你不是他的儿子。”
      
   

    在他尚幼之时,仿佛也曾被许多人举起来过,父亲粗豪的笑容,母亲纵容的眼神,奶妈白面点心般柔软喜气的面孔,还有哥哥一本正经的审视,都出现在他俯视的视野中。

    “少主,请快把小少爷放下来吧!”他并不确定当时是否有人这样恳求了,更不能确定的是随之而来的半藏那属于没变声的孩童的尖利的咯咯笑声——他的人生之中,真的有听见半藏笑过吗?还是那其实是自己没心没肺的傻笑呢?

    而半藏像眼前这孩子这样大时候,源氏的牙都还没长齐,每天稀里哗啦流着口水,见到哥哥时候总是拽着对方的手往自己嘴里塞。幼儿的乳牙又尖又软,像是烦人的小猫,恼得半藏一边抽出自己满是口水牙印的手指,一边把细嫩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源氏,你是个傻子吗,怎么说多少遍都不听!”

    他对半藏那时的印象就更稀薄了,许多话语与表情随着其他记忆一起失落在了遥远的岁月中,然而不是的——他能肯定半藏小时候不是这样子的,脸不是这样子的,声音不是这样子的,甚至这“小家主”也不像源氏小时候的样子,换句话说,根本不像是岛田大名这一系的嫡传。

    这是个假货。

    然而说到底,他这么快就如此认定,大约只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愿相信那些鬼话罢了。他不能接受岛田半藏在做出这天杀的一切之后这样轻巧地静默死去,而他的骨肉又被命中注定般捧到这个吃人的位子上。

    他要找寻的,本就不是这个孩子,而是那个属于过去的影子,他的兄长,他的梦魇,他的爱与恨,怨与惧。

    弩车被调来了,然而没有人敢对着家主的车架万弩齐发,于是也只有激将的嚷骂声和试图谈判的高论混杂在一起。真正的大人物还没有赶来,小喽啰们一边在瑟瑟秋风中汗出如浆一边分心想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对峙似乎还要继续很久的样子,在劝诱对方露面的说客已经口干舌燥之时,小家主带着哭腔的细小叫声传了出来:“来——来人啊!”

    第一个胆大的人靠近车架掀起帷帐之后,赫然发现车中只有哭得脸上白粉都被冲开了沟壑的小家主。

     
    这一夜全城戒严,丰收祭原本热闹如白昼的夜游活动也被叫停,从城外的山上望下去便可看到城内的灯火像是被掐住了似的一处处灭下去。

    源氏并不在那个方向,他站在另一侧的山洞口,看见海上冲起巨大的青龙之气。

    两条青龙缠绕着哀鸣着飞向天空,海水被卷起,月色中扭成闪闪发光的白色龙卷,最终龙的影子渐渐消散,化作了漫天蓝色的磷砂星光,洒在海中。

    瑟瑟秋风从山崖上吹向海面,又盘旋而回,在数不清的洞窟间发出如叹如泣的呼吸声。

    “为何如此悲伤?”他轻声向着滔天巨浪问道。

    “龙神啊,你在找寻些什么呢?”

    海水在震天的巨响中落回海面,隆隆如雷,又仿佛有人正从雷声中反问他:“你又在找寻些什么呢,岛田源氏?”
    

    他猛地惊醒了。

    是梦。
    
    他做过许多关于半藏的梦,最先是孩童无意义的嬉戏,后来变成难对他人言的旖旎幻境,再后来是模模糊糊有所预感的噩梦,“死了”之后则总会梦见那天的决斗。

    大部分时候是痛得在梦境之中都无法忍受的重伤之时的记忆,没有别的,只是无尽的痛痛痛痛痛痛,满嘴铁腥味,摇晃的天空,还有半藏面目不清的影子。恨意像是烧红的铁水烫伤了他的喉咙,令他喊不出任何话来,然后贯穿他的五脏六腑,绞杀他的灵魂。

    也有些时候他梦见自己手中握着崩断的龙一文字,而半藏倒在黑红色的血泊之中,白色的广袖慢慢被污血浸透,苍白泛着青气的脸上神色麻木,和他仿佛镜像般相似的琥珀色眸子失去了光泽,映出他自己惊恐的面容。

    这种怪梦在他下决心再回岛田城之后更加频繁起来,梦中他与半藏喊着夜夜不同的伤人之语,却总是同样寂静在半藏被他手中利刃刺穿之时,半晌才能听见半藏仿佛从破碎的胸腔中呼出的一声叹息,像是枯井里荡起的最后一丝水波的回音。

    源氏总疑心这些梦才是对的,那一天下了杀手的并非半藏,而是他,不然为何多年来半藏杳无音信,而他却仍然活着?

    不然为何他握着浸透了热血的刀柄的手感如此真实?

    想到这里时他被烫着了似的猛然抽走了正下意识摩挲着刀柄的右手,站起身来,走到山洞口,面对着黝黑而平静的大海。

    那里并没有青龙或是蓝色的星星,黑得如同要拽人下到无间地狱。

    他从这山崖上坠落之时就是这样觉得的。

    只有这样的记忆才能令他确信哪一边才是梦境。

    是半藏“杀”了他。

    他像是一块崩裂的石头般坠入海中,到处都是黑的,黑到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他以为那就是一切的结束,直到醒来时看到番邦僧人清光锃亮的脑门。

    是他命不该绝。

        

    往城中去的路上他仍然在想着刚才的梦,如果那真的是龙神的诘问的话——那么他岛田源氏,究竟是在找什么呢?

    许多年前他觉得自己在找寻自由,愤愤不平仿佛被拴住爪子的雏鸟,而现在,若是过去的自己看来,已经算是自由的了吧?那为何还在茫茫然奔走,到底还在找着什么呢?

    要简单说的话,只能是在寻找消失的半藏吧。半藏就是那栓住的绳结,是让他终不能得自由的缘起,是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他总以为自己会梦见半藏死于他手是在诉说憎恨,可当他白天举起那个小小的、在他手中瑟瑟发抖的傀儡家主时,却突然想起了那时自己对半藏举起剑的初衷。

    直到被裹成粽子也不肯消停,在那位异邦云游而来的年轻高僧面前怒吼着总有一天要毁掉岛田城的自己,究竟是想报复半藏——抑或是仍然想要从岛田这座牢狱之中拯救他呢?

    他还要再回岛田城。

    如果那个孩子不是半藏的儿子,那么半藏到底发生了什么,岛田城中会有人告诉他的。
     

    大名的城堡依山而建,五层的天守阁是全城视野最高的建筑物,也是权力的象征,他相信操控着那个傀儡的背后之人不会放弃享受居住在这里的感觉。

    事情也正如他所预料,凭借着自己灵巧的身手和对这些建筑(尤其是屋顶小道树上树下这些犄角旮旯)的熟悉,源氏没花多长时间就发现了一处可疑的密谈现场。

    他挂在两堵墙之间,从一个微妙的夹角缝隙中窥探着室内,摇曳的暖黄灯光将阴影打在这片墙角上,令他更加不容易被里面的人发现。

    “……不要疑神疑鬼的,要我说,那个人根本没做什么就把里里外外吓成这样,比起外人,我们反而更应该担心家里这些酒囊饭袋们到底能不能派上点用场!他们就是被放纵得太久了,做事一点章程都没有!”

    “你说的也没错,但不要搞错重点!有人当众劫住新家主,而我们别说抓住人,连人脸都没看清楚,难不成今天无事明天就也会无事吗?为什么会有人针对一个谁都不会当真的小孩子,为什么又这么草草收场?这不是很蹊跷吗?“看上去忧心忡忡的男人穿着墨绿底子浅橙绣线的紬长着,鬓边眼角已经显出衰老的迹象,源氏认识他,是岛田的长老森。

    另一个比较陌生的男人跪坐在桌子的对面,又给自己添了酒,没有继续反驳他,而是一口饮尽盏中酒后若有所思:“嗯……那你怎么想?”

    “无论如何,都要先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不管是三岛家还是藤原家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搞这样无意义的小动作。不,不如说任何一家都不应该,会这样做的,要么是搞不清状况的蠢人,要么,就是我们自己里头出的内贼。”

    森突然顿住,迟疑了一会儿,摸着酒盏的边缘,不情不愿地吐出了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另一个猜测,“或者……或者也许,是他回来了。”

    源氏下意识地弓起了身子作出战斗的准备,随即意识到森说的应当不是他。

    “你说谁——啊!”陌生男人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也难看起来,“他、他既然都走了……”

    “走了,不是死了,”森挤出冷冷的一声笑,“既然没死,怎么就不能回来?”

    陌生男人没搭话,看上去也是有些赞同,然而却不敢直接这么说出来。

    “当初我就说不能那么轻易放过他!”森因为混杂的担忧和恐惧,反而显出一副愤怒的狰狞表情,手中酒盏哆嗦着磕在桌子上,发出嘚嘚嘚嘚的声音,“处理小的那个我们花了多长时间?那才叫毫无后患!那个二世祖就算活着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可他不一样,我看他纯属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当初如果他留下来,到如今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呢。

    “偏偏你们也没拿出些魄力来,居然就让他那么走了!然后呢?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家主,如果他被你们这一出偷天换日的把戏刺激了,突然想通,要来拿回他的权力他的地位他的岛田家了呢?你们待怎样?”

    源氏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要是还听不出来这是在说半藏,就真是个铁疙瘩脑袋了!
    

    森和那个男人的密谈最终不欢而散,这也在源氏的预料之中。

    不知名君推开门,带着满腹怨气鬼鬼祟祟地离开了,而森仍坐在桌前,浑身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

    源氏近乎怜悯地看着他,善泳者溺,玩弄阴谋的人也终将会被阴谋所困,这样的结局,想必森自己也是能够明白的吧——而愿不愿意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源氏轻快地撬开窗子。在森那迟钝的五感使他能够做出反应之前,刚才被他笃定“就算活着也成不了多大气候”的二世祖已经落在了他身后。

    “嘘——”森试图起身的动作被冰冷的刀锋和一句吹拂在他颈后的阴森警告打断了,“你足够聪明能明白现在该怎么做,是不是?”

    岛田家如今真正的掌权人——之一——认命地摊开了手,强自镇定:“你想要什么?”

    很好,很干脆,源氏也并没有闲情逸致和他多说什么。

     “岛田半藏在哪里?”

    看得出森犹豫了一下,仿佛在衡量几个答案之中哪个更安全,随后他用和刚才并无二致的声调答道:“他死了。”

    “哼,”源氏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保持刀锋在挨着老人脖子上汗毛的距离转了半圈,在对方鬓角渗出冷汗后宽宏大量地开口,“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面对着森长老,单手解开了斗笠的系带,将它扔在地上。

    森看到落下的斗笠才抬起头来,在直视他布满深深浅浅伤痕的脸时迷惑了几息,然后猛地缩紧瞳孔,从喉咙到鼻腔都梗住了似的停止了呼吸。

    “半藏在哪里?”源氏平淡地又问了一次。

    森抖动着嘴唇,脸颊上短暂地泛起血红色,然后又彻底地失去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种怀疑又惊惧的眼神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沉默在一坐一站的两人间凝滞了几个呼吸。

    “啊,”源氏用一种恍然大悟般的语气刻意道,手中的刀意有所指地缓缓离开森的颈侧,比划着那些相比之下并不致命的位置,“你觉得我不如半藏可怕?觉得我可以糊弄过去?

    “那么我告诉你,我也是从这座城里长大的,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

    他慢慢地说,慢慢地移动凶器,给了森足够长的时间展开想象。

    “我说,我说!”森的脸色又变了,慌张中喊出的话都有些破音,谁知道像他这种人到底能想出多少种酷刑来吓唬自己,“他走了!真的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要扔下这一切走掉,我们还……不,我是说——”

    “你们还没来得及害他呢,像设计害我一样,是不是?”源氏轻声细语,“森长老,让我也来教你一个人生道理吧,不要以为躲起来偷偷说坏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了,毕竟隔墙有耳。”

    他并没有给森恍惚的悔恨留下时间,继续问道:“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你现在可以尽管多说一些,既然我已经听到了。”

    森沉默了一会儿,然而他衰败的精神似乎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表现出超过源氏忍耐限度的威武不屈,因此最后他还是哑着嗓子吐露了一些实情:“在……在你……失踪之后不久,有一天早晨他突然离开了岛田城,留下了他的刀,还有家主的印信。有人看见他穿着一身平民的衣服背着包裹自己走出大门。”

    “为什么?”源氏喃喃,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仿佛是恐惧伴随着这个始终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终于压垮了森,这位试图掌握岛田家而几乎已经要完全成功的权臣突然崩溃,带着哭腔喊道:“我也不知道!这根本没道理,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没有——我没有——对他做任何事!”

    “是吗?”源氏怀疑地问道,“你们再也没有找到过他的踪迹吗?”

    森短促地呛了一口,他苍白的嘴唇疯狂地抖动着,喉咙里只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细小气音。

    “所以你们还是有试着做什么。”源氏低头看着他,突然笃定。

    森张了张嘴,随后紧紧地闭上了它,也闭上了眼睛。

    源氏在他肩上漫不经心地滑动着剑,像是要蹭干净什么脏东西似的,而森再不发一言。

    他也的确说得够多了。

    “好吧,”源氏歪着头,“看在你还算配合的份儿上,就给你个痛快吧。”

    森停止了颤抖。

    源氏握着刀,又感到一阵恍惚,熟人的鲜血令他不禁陷入回忆之中。

    森成为长老正是源氏第一次参与这种仪式的那次,因此他记得非常清楚。森当时跪伏在地将额头深深压在地面上,向岛田宗次郎以及所有神龛之中的存在发誓:在下愿为岛田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源氏听了便偷笑,被半藏用可怕的目光瞪住了,逐渐有了青年模样的岛田少主唇侧有淡淡的阴影,和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让源氏又羡慕又有种莫名的骚动。

    现今源氏站在岛田城中,站在几乎淹没森的尸体的血泊之前,终于感到些许命运的幽默之处。他冷冷地噗嗤一笑——这回可没人再能瞪他了——用森长老的紬衫擦净龙一文字,摆摆手离开了岛田城。

    他没有找到半藏,但或许已经找到了一部分的答案。

          
      


    
    所以我又回到这里来了。
     

    源氏抬头望了望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坡和城墙,把目光收回到眼前这座茂密而灿烂的落叶林中。夕阳摇摇欲坠,铺满地面的枯叶纷纷盛开出一片片不规则的金红色的光斑来,眼前身后都并无路径,仿佛他身在孤寂世界的中心。枝头仅剩的残叶被晚风所吹拂的簌簌声响和他的重量风一般掠过枯叶的细微喀嚓声和成一曲令人惬意的小调。

    或者说,是半藏又回到这里来了。

    他确信这次他的确离半藏很近,很近,他能感受到前一个人经过的痕迹仍然新鲜。

    从源氏上次离开岛田城算起,时间已经过去近五年之久,从他第一次追踪到半藏的行迹算起,则已经过了两年有余。他始终没有追上他的猎物。

    追踪半藏并不算困难,即使偶尔追丢了也总能找回来。但想预测他的目的地来堵截他却很不容易。这个抛弃了家族和荣誉的流浪者似乎根本没有目的地可言,他无意义地游荡在这世上,如同一个早该离去却无处可去的可悲幽灵,用脚步丈量着属于人的苦难和争端。

    源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亲眼见过半藏了,只有回忆始终缠绕着他,和半藏留下的踪迹一起,令他有时恍惚觉得半藏正与他同行。

    他想象中的半藏穿着颜色黯淡的短衫,打扮得像个农民,然而面容仍然如他们分开时那样年轻而英俊,脸颊仿佛珍珠般闪着淡淡的光。半藏目视前方,从侧面看去他的睫毛像一片浓得能拧出水来的黑色雨云,而雨云覆盖之下的海面波光粼粼,然后那海面朝着源氏倾倒过来,将他淹没,夺去他的呼吸。

    继续憎恨半藏变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仿佛他每追随着半藏的幻影多走一步,就多失去了一分原则。

    也或者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能够真正恨过半藏。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他对他的长兄就隐约抱有一种类似于内疚的奇妙感觉。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对不对?他的长兄,岛田半藏,岛田家年轻一代里最卓越的一位,众口称赞的逸才,注定要继承岛田大名之位的人,龙神的宠儿。血统,地位,能力,荣耀,人世间所有令人追逐的事物,最终都将属于半藏而非源氏——除了父亲的溺爱和散漫的快乐这样毫无价值的东西。

    他踩在灿烂的樱花树上眺望着墙外之山、山外之海时,总会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些将永远都不会属于半藏。是的,半藏将是这片土地和海洋的主人,但半藏永远无法拥有它们。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享用着属于源氏的那一部分自由——逃课,和出身高贵或低贱的姑娘们打闹,猴儿似的在岛田城的大街小巷窜过,看一只小狗降生,或者写下“吾将流落高天原之上,黄泉之下,然无名无姓,岂不乐甚”这样狗屁不通的半截和歌。而半藏永远站在他应当站在的地方,做着他应当做的事,摆出他应当摆出的表情和眼神,永远完美,永远不会行差踏错。

    源氏的内疚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变成与半藏所期望他拥有的完全不同的一种责任感——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与半藏一起,离开这里。

    而正是这样的责任感与更不应该出现的另一种情感推动着他,渐渐走上了不归之路。他不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人的阴谋诡计,因为那确实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从最初直到最终。

    直到那一天,直到他的鲜血从胸膛之中喷涌而出,溅在半藏的胸口。
      
    他的师父一直希望他能够放下。然而他非常明白,他的憎恨来自于他偏执的责任感与绝望的禁忌之情,放下憎恨就意味着放下半藏,而他无法放下半藏却不仅仅是因为险些被半藏杀死而已。这种执念从未消减,在源氏终于彻底走出修养的山寺中,踏上无可预知的追逐之路时反而又加重了。

    小师父对此却相当看得开。

    “汝现今之情形亦已是大善。”年轻而睿智的僧人在信里这样写道,他说的话总是晦涩难懂,相比之下写的信倒还算得上平直浅白,也许是他还没有很好地掌握汉字,也许只是因为怕源氏在并非面对面的交流中会错了意。

    “行也,思也,寻也,这岂不正是修炼之理耶?静心常考佛语铮道,足下不懈恰如求真理之途。”

    半藏算是他的真理吗?源氏挠着头哭笑不得,又仿佛多少悟到了些什么。

    他便经常寄信给寺里,虽然可能只有不到一半能顺利送到,但他还是像记录着什么似的在每一个追寻半藏的路上遇到的能发出信的地方留下琐琐碎碎的心得。而师父的回信因为只能寄到一些固定的城中而更加混乱,但反正那些僧人偈语往往并无什么具体所指,源氏也并不怎么在意顺序。

    “前几天我弄到了他的一根弓弦,是他在铁匠那里修理时候留下的,看起来他似乎又搞到了些钱,可惜我为了买下那根弓弦,又钱袋空空啦,给你寄完这封信后我就得去想想办法了。”

    “与人交谈,倘若有所得便应心怀感激,为其颂念,倘若话不投机,更勿争执过妄。但知各人缘法有别,常需思他人之思,感他人之感,以证天地之理乃终而一同,又万千相异,如沙中之沙,花里有花。”

    “这很有意思,半藏的刀法就像他本人一样,一板一眼,招式严谨完美,又精确又冷酷,但他的箭却像天女散花,处处可至,无迹可寻。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现在倒是比我更像我小时候想象过的那种浪人,又神秘又潇洒,杀人封喉,不见人影,只闻风声。唉,没曾想我对着一窝山贼尸体也能这么有诗意,是不是比你吟云弄雾还更风雅些?”

     “帘幕无风而动,是吾眼不见风耶?是幕忆往昔之风耶?此中或有真意,然吾静坐三日,尚未悟得。汝亦曾见无风而动之幕乎?思而不得,乃与其同,已矣哉,何故以无路之迷城困诸己身。”

    “我大约的确是变了很多吧,昨日下榻的驿馆中有面铜镜,从中见我如今形容,竟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了。兄长也应当与从前大为不同,我听他们描述过,我自己也用那些词去问人,可闭上眼睛我实在是无法想象出来那副样子。他在我梦中总还是年轻时的容貌。好消息是,我现在不总是做噩梦了,我想你会想知道这个。”

    “汝前次来信所谓春日倒流之冰川,虽未亲见,仍入吾梦,异景因其难得而俞显壮美。虽皆未同时,亦未同地,然吾与汝及汝兄曾见同景,同此喜此感,可谓妙哉。”

    拆开这封信的时候源氏正狼吞虎咽着一卷朴素的寿司,裹着海苔皮的饭团甚至都没有被切开而是呈长棍状,源氏像是举着烤兔子腿似的举着长长的寿司卷,然后怔住了。

    这时已经是夏天,信里说起的那春日倒流的冰川还是他三月里所见,他却仍然记得相当清楚。

    山中的河汛来得比平地上更晚,湍急的凌流随地势左突右奔,恰好撞在一道冰冻的瀑布之上。瀑布冻得相当结实,上游的河水和冰凌遭此阻碍,暴怒地迸裂开来,一部分从瀑布之上飞溅而出,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闪光的冰冷弧线,另一部分却奇迹般倒卷而回,形成白色的水花,冰凌相撞的声音简直像是瞬间折断了千百把刀剑。虽然倒卷的仅仅是瀑布最上端的一小段儿而已,却已足够令人啧啧惊叹。

    他就站在瀑布对面,水雾和细小的冰渣在他身边飞舞,让他不仅仅是用眼睛,用耳朵,还用触觉记住了这奇观。

    可直到看到这信,他才猛然意识到,是的,他追逐半藏而来,那么半藏一定也曾站在和他相同的地方,比他早了几天,也许因此没有正遇上他所见的奇景,然而一定能够看到瀑布上方正摇摇欲坠的冰墙,感到那之后春天的咆哮。那么半藏是否会在梦里见到这一幕,见到飞过天空的无数冰线,见到冰柱之上高高的白色水花?是否会在梦中感到他注视的目光?

    瞬间充盈了他心中的感动令他双手发麻,双目发烫。这很显然是自作多情,然而他突然就懂了师父说的“他人之沙,他人之花”,半藏是否真的感应到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刻的感动。

    他也终于明白了师父说的放下。

    真正需要放下的并不是憎恨,也不是半藏,而是他的介怀,他对半藏会如何回应他那诡异的责任感和其他什么的介怀。

    这不是说他不再需要回应,回应当然是很重要的,但并不是——并不是必然的,他得接受这一点。因为半藏在另一朵花中,在另一颗砂中,而半藏如何看他这朵花不是根本,花中属于他的世界才是根本。
     

    那之后的路途在源氏的感觉中变得轻松了许多,他的追逐不再困惑和焦灼,他已经有了答案,半藏不再是那个答案,半藏是……答案之后的东西,是结局之外的非结局,是一切终焉之后抬头仍能看到的星空,是他的舟,也是他的锚。

    说也奇怪,就在他想明白之后,半藏的目的地似乎也变得可见了——秋天到来的时候,源氏打开地图,将指尖落在数日之后他正站着的这片土地上:岛田城。

    于是他们终于都回到了这里,在互相举起刀的九年之后。
      

    秋叶簌簌而下,跌入厚厚的落叶之毯,温柔如久别的情人的呢喃。无风之夜中这便是除了行人的脚步之外唯一的声音,同明亮的月光一起陪伴着他。

    源氏走出这片意外大的树林时已经是后半夜,岛田城近在眼前。

    站在山坡上看去,大道盘错如棋,灯火零星如豆,这城中似乎比源氏印象中荒凉了些,也许只是因为他上一次来是在它盛放最开之时。

     
    一个孤独的人影正站在他前方的山路上。

    源氏停下了脚步。
     

    “你已经跟着我很久了。”

    岛田半藏开口道。

    他的声音倒是没怎么变,源氏想,也许因为旅途缺水而有些干哑,但仍然深沉而熟悉。

    源氏一时没有说什么,他忙于打量面前半藏的样子。

    银色的月亮渐渐坠了下去,在山坡旁浮着,让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笼上朦胧的纱雾。半藏的半边脸颊被月光照亮。他看起来似乎变了很多,然而仔细辨认却发现不过是发型和胡须给人的错觉,那张脸的轮廓与十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眼角添了一些细小的皱纹,并不比他眉心早已存在的川字纹更深。他桀骜的眉和琥珀色的锋利的双目像是刚刚打磨上光的名刀,并未蒙尘。

    他打扮得确实像个浪人,腰间挂着酒葫芦,已经入秋却还不好好穿衣服,粗豪地敞着半边胸脯,袒露出标志着他身份的龙神纹身。然而修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和细心地用发带扎起的头发,还有干净得不像是流浪之人的双手却又矛盾着让他看起来还像是养尊处优的大人物。

    源氏贪婪地感受着重逢的这一刻,就像是要慢慢将这些细节嵌进他用那些总是落后一步的描述搭建起来的壳里,在心中重新塑造起半藏的雕刻。

    他眼前的半藏和他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重叠起来,只是那时半藏手中握着的是和龙一文字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太刀,而现在却是那把形制特殊的弓。半藏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里确实透露出杀气,嘴唇以一个向下的弧度地紧抿着,显得更加红润丰盈。这绝对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紧张时刻的想法,正如不应该出现在他们当初决斗之时,但源氏仍控制不住地去看去想。

    师父会失望的,在这一点上我可真是毫无长进,源氏不怎么介意地在心里给自己评了等,画下一个巨大的“差”。
      

   他就这样从斗笠和围巾的缝隙之中盯着半藏看了数息,最终慢吞吞答道: “也许比你以为的更久。”

    “是哪边派你来的?”半藏漫不经心地问,眼睛根本没有移开过,“不过这也并不重要。”

    第一支羽箭带着风声朝着源氏面门而来时他听到半藏这样说。

    “反正你马上就会死。”
       

    源氏检查过许多半藏战斗留下的痕迹,正如他信里所记,半藏的箭似乎总从敌人无法预料之处袭来,快而刁钻。他对此早有准备,然而当拔刀挡开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向他的胸口和重心的第二支和第三支箭时,他还是显得有些狼狈。

    几个回合之后源氏的身体兴奋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了。最初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反倒比在家中时更加积极训练,很难说到底是复仇还是不甘心在驱动着他。而遗憾的是他并没有什么机会检验成果。现在看来,半藏这些年来也是有进无退。

    源氏过去有机会时并没有太注意半藏的箭术,毕竟他几乎逃了所有的箭术课,因此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专心地注视着用弓战斗的半藏——他拉弓的样子像是用双手挽住了山岚,凛凛如神明。

    原本只是被动抵御着的源氏突然奋起反击,刀锋上的冷光在夜色中划出的弧线仿佛三日之月。

    “所以,果然是岛田家。”弓弦颤动如幻影,半藏在两人之间急速钉下一列箭,向后退去拉开距离,声音中带着喘。

    源氏没有说话,抢上前去再出一刀。

             

    将半藏逼到山壁边时源氏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原本没想到他们重逢时竟然会先要打过一场,不,不如说,他根本就没想过他们重逢时会是什么样的,那对于他来说似乎总是太过遥远,即使在他踏上半藏仅仅半天之前留下的脚印之时。他执着地追逐着半藏,但那之后又该如何,他却从未细想。

    而现在,他在这场措手不及的对决之中,反而找回了一线自在。远自成年之后起,他和半藏之间的关系就跟和气或者融洽这样的词搭不上边,何况又相隔了深刻的伤痛和漫长的岁月。除了像当年一样用手中的刀来对话,他想不出任何更睿智的办法。

    喘息声和逐渐蒸腾的汗气困在两人之间逼仄的空间之中,现在情势反过来了,半藏失去了距离优势,艰难地防守着源氏越来越凌厉的攻击,腾挪间几乎要在山壁上烙下人形的影子。

    源氏在这种压制住半藏的快感中不禁飘飘然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早已不是会为了这种幼稚的成就感而兴奋的毛头小子,但他在面对半藏的问题上总是不够成熟,他也习惯这一点了。

    而也就是因为这个,半藏最终抓住了他疏忽的一瞬,踏着凸出的山石,用一个假动作闪过他,向狭窄的山路之外跳去,身姿轻盈仿佛将随风而逝。

    源氏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伸手去拉——然而半藏只是燕子般敏捷地在崖边一点一折,转瞬间又与他之间隔开了足够连发三箭的距离。

           

    “你不是刺客,”半藏重新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眼睛里闪动着难以捉摸的光,“你究竟是谁?”

    源氏长出一口气,才明白半藏从未放弃观察。

    “公平一点,”他喘匀了气,收刀入鞘,“我会告诉你,如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半藏脸上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

    “我每年都会回来。”他说。

            

    他的确像是将这条路走过许多遍的样子。源氏看着前方轻松攀援着的人影这样想。

    去年大约这时候他在离这里三日路程的地方跟丢了半藏,又过了几天才在另一个方向找了回来。这样看来半藏当时隐匿踪迹也许并不是为了甩掉他,而是为了其他一些抱有恶意的存在。

    他以为半藏不会想要再回到岛田城,正如他自己一样。既然选择了义无反顾地离开,又何必像猫儿追逐自己的影子般无用地盘旋呢?

    源氏始终没有什么头绪,直到他跟着半藏来到了这段路途的终点。

    东方的天空正蒙蒙泛出青色,凌晨吹过山顶的风冷得像是要将最后一片寒叶从枝头摘下。

    半藏将弓放下,半跪着从怀中取出了香托和线香插好,侧过身体挡住风,小心地用火棉引燃,然后跪坐下来。

    源氏站在他身后,抬头远远望向海天交接之处,昏暗的世界仿佛被这一道白线分成了两半,好似沉眠之中欲睁未睁的天目。

    当然了,他早该想到。就是这里,九年之前他们在这里互相厮杀,五年之前他站在这下方的山洞中梦见青龙从海上升起。而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这正是九年前的那一日,也许是因为对在昏迷和高烧中度过数月之久的人来说确切的时间并无意义吧,谁能说不是呢。

    檀香的味道弥漫开来,风中扭动着的烟气仿佛有生命一般舞动,源氏恍惚又看到了梦中的龙。

    半藏始终没有站起来,就像是一尊雕像般凝固在了地面之上,简直连呼吸起伏都消失了。气氛突然沉静下来,令人无从打破。

       
    香柱燃烧过半,灰白的余烬颓然而倒。

    海天之间逐渐显出玫瑰色的朦胧光晕,一阵风吹来了海鸥的鸣叫。源氏抱着龙一文字,倏然惊醒。他盯着半藏像他记忆中参加父亲葬礼时那样板正的背,在寒风中发出并非本愿的颤声:“岛田半藏啊,你为何如此悲伤?”

    雕像似乎未发一言,过了些时候才像是从山底传来了回音:“我犯下了罪孽。”

    “你杀了你的兄弟。”

    半藏摇了摇头,金色的半旧发带在风中飘浮,源氏总觉得那有些眼熟。“你什么都不知道。”半藏沉声道。

    源氏哼笑一声。

    “我想要——”半藏顿了顿,像是突然意识到他跟陌生人说了太多,又像是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接下这句话,最终落进风里的是轻不可闻的两个字,“救他。”

    源氏错愕,然后突然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狂笑的冲动,他们可真是亲兄弟,不是吗?这真是、真是——

    他猛然想起半藏的发带为什么会眼熟了。
      

    许多许多年以前,当他躺在红烛和锦缎之间,甜腻的熏香混着美酒令他视线一片模糊,一个白皙的人影凑了过来,将一段金色的东西举到他眼前,醉醺醺地娇笑:“呐,小少主,这个是什么呀?”

    他瞪着那东西,抢过来捏了捏,那丝滑中带着细腻的织造纹路的手感令他恍恍然嘟囔着:“这个啊……这个是……嗝,要送人的——你别动!”

    他挥舞了一番,喘着粗气倒在软绵绵的垫子里,又沮丧道:“但……那个人又肯定不会收,哼,不给,不给了,又要骂我……”

    那个人影又来了,他不耐烦地推了推,却推到满手温暖光滑的肌肤。他的脑袋愈发昏沉,只能任由那人将他压在身下,发出咯咯的笑声。那个东西滑溜溜地掉在了他脸上,视野中除了金色就只有半张白皙的脸和丰满润泽的唇。他把那张脸捧过来,半梦半醒地亲吻。

    “……哥。”

    “真有出息,”半藏冷漠的声音回应了他,“你那灌满酒的脑袋还认得我是谁啊?”

    他睁开眼,头痛欲裂。

    半藏如鸦羽的长发搭在肩头,在末尾用洁白的束带扎起,细窄的双目中满是鄙夷:“既然醒了就别赖着,赶紧滚起来,如果父亲车架准备好时候你还没到,就自己跑着去田子城吧。”

    “我本来就不想去……”他隐隐约约想起这回事,揉着眼睛抱怨。

    半藏用猛然关门的声音又一次折磨了他宿醉后脆弱的耳朵。

    他哀嚎着倒回床上,摸索着枕头,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家来的,回家之前又在哪里。然后他在散乱的衣服堆里摸到了一样柔软的东西,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金色鱼鳞纹的长带,完美的染色,精细如刺绣的织纹,一寸长就价值三石贡粮。

    “啊……”他愣愣看着这东西,用它捂住了脸,“果然,根本就不可能送得出去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源氏用拳头抵着斗笠,笑声从围巾里闷闷地传出来,然而愈来愈大,愈来愈大,直到围巾根本再也挡不住。

    香渐渐短了,半藏握着弓站起身来,眉心的川字又紧紧皱住:“你是在嘲笑我吗?”
      

    不,不,不。源氏几乎笑出了眼泪。

    “不,”这可能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终点,是枯叶凋零之后挂在枝头的熟透的果实,就像他们终究还是会互相拯救。

    “我是……我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好久不见。”

    陌生人摘下了斗笠,掖在斗笠下的围巾在海风中呼地展开,露出一张带笑的,伤痕累累的脸。

    一瞬之间充满了天空和海面的璀璨阳光从他耳畔和臂间穿过,来到半藏的眼前,满目光华闪烁,所有的有形之物都从视野中消失了。
      

    半藏在金色的光芒中听见陌生人说:

    “兄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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